作者简介:梅谦立(Thierry Meynard),法国人,中山大学哲学系教授,博士生导师,西学东渐文獻館文献馆副馆长,广州与中外文化交流中心执行主任。北京大学中国哲学博士(2003年)。主要研究方向为中西思想交流、西方古典哲学、当代新儒家。
【中文摘要】:本论文旨在介绍中国经典西传的开端时期,西方人如何第一次阅读、理解、翻译和在欧洲传播《中庸》。需要首先理解的是耶稣会传教士为什么决定翻译“四书”,他们拥有什么意图。然后,论文要更具体地分析《中庸》译本,要看耶稣会传教士所做的诠释选择,特别是他们怎么把《中庸》当作灵修学的作品,这与西方灵修学,特别是耶稣会士创立人圣依纳爵·罗耀拉(Ignacio de Loyola)的《神操》(Ejercicios espirituales)在关注的问题及方法上有许多共同之处。为了证明这一点,我们要从两方面说明。《中庸》详细地讨论心灵的状态与运作,而拉丁译本使用依纳爵灵修学的词语与观念来描述,展示出这两个传统的共同之处。另外,《中庸》也肯定了鬼神的存在及它们对人的影响。耶稣会传教士不仅没有排斥鬼神信仰,与之相反,他们肯定鬼神在个人灵修方面所扮演的重要角色。
中国与西方的经典从明清开始了它们之间的交流。耶稣会传教士把西方经典大量地翻译成中文,把中国经典也翻译成西文。他们对西方经典的认识影响了他们对中国经典的理解,而反过来,他们对中国经典的理解也决定了他们要翻译哪些西方经典,以及他们要在中国经典中获取什么语言及思想上的资源。本论文旨在介绍中国经典西传的开端时期,即西方人如何第一次阅读、理解、翻译和在欧洲传播《中庸》。[2]需要首先理解的是耶稣会传教士为什么决定翻译“四书”,他们拥有什么意图。这样的问题跟他们在华的传教政策有密切关系,决定了《中庸》拉丁文译本的标题、结构、排版等等(详见本论文第一部分)。然后,论文要更具体地分析《中庸》译本,要看耶稣会传教士所做的诠释选择,特别是他们怎么把《中庸》当作灵修学的作品,这与西方灵修学,特别是耶稣会士创立人圣依纳爵·罗耀拉(Ignacio de Loyola)的《神操》(Ejercicios espirituales)在关注的问题及方法上有许多共同之处。[3]为了证明这一点,我们要从两方面说明。《中庸》详细地讨论心灵的状态与运作,而拉丁译本使用依纳爵灵修学的词语与观念来描述,展示出这两个传统的共同之处(详见本论文第二部分)。另外,《中庸》也肯定了鬼神的存在及它们对人的影响。耶稣会传教士不仅没有排斥鬼神信仰,与之相反他们鬼神在个人灵修方面所扮演的重要角色(详见本论文第三部分)。
耶稣会士最初开始翻译“四书”是为了给新来的传教士教中文。[4]这些语言教材包含三部分内容:“四书”原文、拼音、字面翻译。罗明坚(Michele Ruggieri,1543-1607)最先在肇庆投入了这样的工作。1595年,他回欧洲之后出版了《大学》拉丁文译本的前部分。[5]
罗明坚返回欧洲之后,利玛窦继续翻译“四书”。在《天主实义》(1603年)中,利玛窦大量引用“四书”,显然对它们有自己的理解。[6] 按照金尼阁(Nicolas Trigault,1577-1628)所说那样,后来许多耶稣会士借用利玛窦的翻译。[7]不过,利玛窦的译文现在遗失了。[8] 虽然利玛窦的四书译文不见,不过,当代哈学家孟德卫(David Mungello)假定:“它们传给每一代的耶稣会学生,很可能被改善,终于进入四书的印刷本。”[9]
最初的出版物是郭纳爵(Inácio Da Costa,1603-1666)在江西省建昌所出的《中国智慧》(Sapientia Sinica,1662年),包括孔子传、《大学》、《论语》前部分。[10] Lionel Jensen很有根据地说明这就是第一本中文拉丁文译本。[11] 第二本出版物是殷铎泽(1625-1696)的《中国道德学说》(Sinarum Scientia Politico-Moralis),包括《中庸》及篇幅更大的孔子传(Vita Confucii)。这本书很独特:1667年,书的前半部分在广州印刷,1669年后后半部分在果阿。[12] 这两本书有很多共同点:原文字面翻译,不包括评论,拉丁文中文对照,汉字拼音。很明显这两本是语言教材,让传教士通过“四书”学习中文。
殷铎泽在欧洲出差的期间(1671-1672年),Melchisédech Thévenot (1620-1692)出版了《中国的伦理学问》,不过看起来似乎没有得到殷铎泽的许可。[13]这是中国经典的西文译本第一次在欧洲出现。
在殷铎泽回欧洲之前,中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。随着杨光先(1597-1669)所发动的“历狱”案件,几乎所有传教士被转移到广州,在那里软禁了三四年时间(1666-1670)。[14] 在这样的危机中,他们评价了八十多年来的工作,讨论了他们的传教政策,特别是天主教礼仪应在怎么样的程度上适应中国文化。大部分耶稣会士坚持了利玛窦所制定的本土化(inculturation)政策,不过,大部分道明我会士及方济各会士反对了,认为中国天主不应该祭祖、祭孔、祭皇帝。为了评估这些礼仪,传教士经常回归到“四书五经”,如此,“礼仪之争”也变成了对于中国经典的争论,或“经典之争”。
道明我会士闵明我(Domingo Navarrete,1618-1686)读了《中国智慧》并对殷铎泽表示不满。耶稣会士之间也发生了分歧。闵明我开始自己研究“四书五经”,并且抱怨殷铎泽拒绝把已经翻译好的《中庸》译文给自己看。[15]
面对这样的挑战,殷铎泽决定要重新翻译儒家经典,用新的方式,组织新的团队。团队有了奥地利恩理格(Christian Herdtrich,1624-1684),还有两位佛兰德人鲁日满(François de Rougemont,1624-1676)及柏应理(Philippe Couplet,1623-1693)。最关键的是,为了给他们的翻译提供更多的权威,他们决定把后世文人对于“四书”的注释翻译成拉丁文,特别是朱熹的和张居正的。[16] 这样,耶稣会可以说明,他们的译文不是按照他们所理解的,而是依照中国士大夫自己的理解。我们可以看到,他们的翻译工作不再是为了写某种语言教材,而更重要的是为了让传教士 “正确地”理解儒家经典。可以说,儒家经典被翻译也是为了证明耶稣会传教政策的正当性。
殷铎泽被挑选为在华的耶稣会士代表来报告他们所面临的局面。1668年,他离开中国之后,其他三位则在中国继续进行他们的“四书”翻译工作并,陆陆续续把译稿寄给殷铎泽。不过,殷铎泽在欧洲没有找到足够的支持,直至二十年之后,当柏应理也被挑选为代表的时候,他在罗马学院找到了他们之前寄回欧洲的那些“四书”翻译手稿,重新开始这一项目。1687年,在路易十四世的支持之下,《中国哲学家孔夫子》(Confucius Sinarum Philosophus, 简写:CSP)最终面世,包括《大学》、《中庸》、《论语》的译文。
法国国家图书馆还保存《中国哲学家孔夫子》的手稿。1686年,柏应理在这个手稿上进行了修改。在《中庸》部分,他大量删掉了许多“离题”(disgressio)的部分,特别是关于礼仪之争的。这就是“离题”的标题:“中国人是否认识、朝拜鬼神”;“中国人是否把“上帝”理解为物质上的天或者天上皇帝”;“理性、古人著作、其他根据都证明中国古人并没有不知道最高的神明”;“天命”的含义;“关于中国人的占卜、预兆、预言”;“中国汉字”;“中国音乐”;“中国人对于灵魂的永恒性有什么看法”;“中国人对于死者进行怎么样的礼仪”;“丧礼是否完全不带任何宗教色彩”;“中国书籍有没有提到按照生活的善恶给予人来世的赏罚”。[17]
柏应理并没有把所有的“离题”删掉,而把其中一些移到“前言”部分(proemium),比如关于道教的介绍(“关于李老君及道士的简介”本来位于《中庸》部分)。在手稿上的400页中,最后出版时只留下了印刷本的68页。
《中国哲学家孔夫子》所带给读者的影响是以为书中介绍的儒家经典是由孔子和孟子所作。耶稣会士从来没有提到《大学》及《中庸》来源于《礼记》,也没有提出是朱熹定了“四书”。《大学》及《论语》译文明确区分了原文及注释,不过,《中庸》译文没有区分,使读者很难知道哪些部分归属于孔子,哪些部分是朱熹或张居正的评论。
柏应理自己定了《中国哲学家孔夫子》这个标题,这样把孔子的角色更突显出来。不过,《前言》很明显地表示,孔子并不是“四书”的作者,并且他“述而不作”。书《前言》关于《中庸》有这个介绍:
第二本书的标题是《中庸》,它的论点是:坚持永恒的中间状态,即中庸。子思是孔夫子的孙子,曾子的,也是孟子的老师。他出版这本书,并增添了一些自己的想法。可是,书的内容还是遗失了很多,使其更像是由一些残篇组合而成。虽然在“四书”中《中庸》位列第二,因为其高深的教义使其晦涩、费解,似乎超过了自然理性的界限,所以在学校里中国的老师将这本书放在最后讲解。[18]
《中庸》拉丁文译本中的许多内容来源于朱熹或张居正的注释,比如《中庸》是子思所写的,或者“四书”的顺序。[19] 耶稣会士也承认了,《中庸》由片段所构成,并且他们相信,这是因为原来的版本没有全部流传下来。其实,今天学者都认为,这些片段来源于不同的作者,在汉朝时期被组成起来,形成《礼记》一书。另外,上面文字说明《中庸》书中的神秘元素。《中国哲学家孔夫子》也包含了《孔夫子传》,里面关于《中庸》有重要的表述:“不仅仅孔夫子没有受到无神论的影响,甚至于整个古代都没有,如同我们在《中庸》部分所解释的。”[20]
如同许多宋明理学家一样,耶稣会士并不是单独地看《中庸》,而把“四书五经”看作为一个整体。比如,为了解释《中庸》第一段,耶稣会士在他们自己写的注释里引用张居正关于《尚书》的注释。[21] 不过,这一注释其实只出现在张居正的《尚书直解》,《中庸直解》里并没出现过这一注解。这点证明,耶稣会士把张居正关于“四书五经”的注释放在一起看,并且他们自己有能力把“四书五经”的一段话跟另外一段话连接起来。其实,耶稣会士自己对这样的中国诠释法很熟悉,因为西方圣经学经常以旧约解释新约,以新约解旧约。
我们上面分析了耶稣会士对于《中庸》的基本诠释方法。我们现在要更具体地分析译文(《中国哲学家孔夫子》中的“中国学问第二本书”Scientiae Sinicae Liber Secundus,40-108页)。我们可以从灵修学的角度去理解《中庸》译文。这个第二部分主要分析《中庸》关于心灵的状态及运动的部分,证明耶稣会士的《中庸》译文受到了依纳爵灵修传统的影响。
《中庸》开篇的译文清楚地凸显了耶稣会士的理性主义:“天命之谓性,率性之谓道,修道之谓教”被解释为“天赐给人的东西,这被称为理性的本性。符合这本性并跟着它,这被称为准则,或者说是符合这一理性。”[22] 耶稣会士把《中庸》所谈的“性”等同于“理性的本性”(natura rationalis),如此把“理性”因素突显出来。确实,从亚里士多德以来,西方人认为,人的灵魂的特点就是理性。不过,这并不是灵魂的全面,因为在《论灵魂》(De anima)中灵魂由三个部分而组成:植物、动物、理性。通过宗教,灵魂的理性部分更突出,因为只有它是永恒的。如此,西方哲学特别强调理性在伦理生活上的指导作用,而《中庸》译文表示同样的观念:“君子通过对人的本性的节制,对自己保持最高的警惕,为使自己的感情有所节制,因为自然本身是理性和分辨的根本所在。”[23]
这样的表述也许让读者认为,按照《中庸》,理性可以直接说服和控制人的心灵。不过,耶稣会士注意到,在《中庸》。